淹没与沉潜:从骚坛的天空俯冲——论梅子散文的文化乡愁

分类:文心雕虫
2012-07-12 05:09 阅读(?)评论(0)
 

     也许是研究屈原的职份使然,我对三峡中的秭归多了几分亲近与熟稔。在我看来,秭归的文化空间是以屈原的家乡乐平里为精神原点、不断荡漾开去的。第一轮涟漪在西汉的香溪河,昭君和亲的眼泪四溅而起,如桃花一般灿烂和凄婉。从此以后,“屈子衣冠犹有冢、明妃脂粉尚流香”。殆至明清,素有“中国第一农民诗社”的“骚坛”异代接响,楚骚余韵,绵远悠长。历史的积淀,让我对“中国诗歌之乡”的秭归总是充满敬意。

     随着社会环境的变迁,特别是三峡大坝的修建、移民的搬迁,当代秭归作家群站在这片厚实的文化沃土上,无论是被现代文明的水电之光温暖还是灼伤,从乐平里到香溪,从归州到茅坪,淹没、迁徙、后退,构成了他们无法抗拒的生存背景。这是非常吊诡的历史穿越,当年的屈原和王昭君也是淹没在无边的绝望中,只能行走他乡,生活在别处,在退无可退之时,屈原和昭君一样决绝,无论跳入汨罗,还是投身大漠,再也无法在春天去撷取任何一株家乡的芷兰。时代的赐予,又让我对当代秭归作家群又多了一份期待。

    现在,我手头摩挲着梅子的两本散文集《飞翔的姿势》(2004)和《我的梦树开满了花》(2011),捕捉她那自我超越的艺术路径,我觉得对研究当代秭归作家群,具有典型性和借鉴意义。那就是,当淹没的命运无法阻挡之时,有的人会沉沦,而有坚定的文化使命感、丰沛的人文情感、执着的艺术追求者,便会屏住呼吸,选择沉潜。对梅子来说,从骚坛的天空俯冲,抵达秭归文化空间的历史深处,映照个人的情感色泽和当下的生存境遇,既有一种明确的方向感和敏锐性,也有一种撞击大地的力度,也就是说,正是梅子散文中由浅而深的文化乡愁,完成了她的自我超越。

     在《飞翔的姿势》中,梅子毫不掩饰自己对宋代词人李清照的热爱,五大板块,分别以李清照的《渔家傲》、《菩萨蛮》、《醉花阴》、《摊破浣溪沙》和《清平乐》中词句统摄个人生活的五个方面,很有逻辑地呈现了女作家的情感空间与心路历程。《生活在别处》分别写了告别三峡之旅、昭君村、中堡岛、泗溪、大学时代的城市(宜昌)、当阳玉泉寺、归州老城。这些貌似游记的作品,实则和传统游记相去甚远,作者有意无意抹掉了游赏的轻盈与快感,充斥在字里行间的是吊古伤今的忧伤与迷惘。面对即将沉入水底的江边村落,作者说:“能搬走的,都搬走了,留下断垣残壁,还有记忆,祖先们的墓冢,和洒在土地里的血汗。”“站在民居和大坝之间,身后是历史,身前是历史,在心头滋生、蔓延的,仍然是历史。”对多次拜谒的昭君村,作者说:“现在是怕去,空间的距离并没有改变,回溯的路却越来越远。站在昭君像前,面对昭君的一生,感到自己的渺小,对生活无能为力,终将被时间埋没的悲哀在心灵深处低徊”很有意味的是,任何一个地方对作者来说,都是“别处”,也正如作者在卷首所引易安居士的词句“闻天语,殷勤问我归何处”,这种在个人经历的历时性叙述中既充满忧伤与迷惘的情绪,又具有女性作家少有的空间感。不能把他乡做故乡的话,那么,回忆故乡生活如何?在《每月都有三月三》卷首,作者引用的是李清照的“故乡何处是?忘了除非醉”,打开记忆之门,穿越历史的烟尘,写故乡风物、追问祖先血脉、回忆遥远的栎树林、家鸟、朋友之间的砥砺等等琐碎之事,作者不停地在追问:“童年、青春、理想,已遥远成梦。还有什么,会变成梦呢?”《我的风花雪月》没有浪漫,只有生活的狰狞面目,“我”只是“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”,因为梦中有丑陋的老男人,有永远怕不上去的山,怎么也飞不到的南方,爱和孕育的痛苦。于是,寻梦,撑一只长篙,向阅读深处漫溯,作者去寻找阅读的幸福,屈原、尼采、劳伦斯、三毛、张炜等等,当这一切悄然进行时,作者不知不觉领悟了爱的真谛,区分了性与性别以及艺术的魔力,在要守住自己命运的信念确立之后,作者要替自己招魂,她很自然地回到了大地——《生活在这里》于是有了像《心灵之华》中那些对生命的透彻领悟,无论男人女人、文学历史、爱情婚姻、父亲母亲、朋友同事,“梦想与躁动,日已远去,心绪就像每天陪伴在书桌上的茶,日常、平和、或浓或淡”。

     在我看来,作者第一本散文集《飞翔的姿势》精心结撰的体例本身就是对自己心路历程的梳理、情感之河的疏浚。来路上的芜草、钩刺、牵绊被删刈殆尽,去向的坚定便显得义无反顾,于是我们欣喜地看到作者的第二本散文集《我的梦树开满了花》不再有那么多的忧伤与迷惘,文笔变得厚重而灵动,浓郁的文化乡愁一派旖旎。

     写昭君,作者变得更为大气,不再是叹服昭君的勇敢与智慧以及鼓励女性同伴去向昭君学习,而是在追问“生在今天,我们没有了昭君的怨恨,也不必具备她那样的勇气。我们失去的,是什么呢?”在胡汉对比中,在古今对照下,在南北异样情感的描述中,触摸绝代历史佳人之于今天的思考。

     读楚辞,说屈原,作者分别有了三篇力作《属于楚辞的时光》、《由读楚辞想到的》、《在端午,想起汨罗江》,作者认为“屈原是爱美之人,若以蓬头垢面的慵懒之态读其作品,有不敬之嫌,内心感到不妥”,这是对经典的敬畏之心;当作者发现作家张炜也有《楚辞笔记》的时候,更是受到激励;当作者在吟诵楚辞的时候,发现用秭归方言来读,似乎更能抵达屈原的内心;从秭归到汨罗,“独行千里来到汨罗江畔,我原本怀着不可名状的悲伤,但现在,我明白自己是从一个家乡到了另一个家乡。你的选择是对的。你知道屈平河流进长江,终将与汨罗江相会在洞庭,你融进汨罗江,也将融进屈平河。”这不再是一个对自己故乡抱着狭隘情结的小女人,视野的开阔,胸襟之广大,于斯可见。

     写欧阳修与夷陵的关系,王安石曾说“庐陵事业起夷陵”,作者说:“这话不假,但说当年夷陵沾了欧阳修多少光,却未必。他在夷陵任职时间太短,说不上造福一方。”这确实独具慧眼,颇具学术眼力的洞见。

     李清照,作者对其情有独钟。《吾爱李易安》一文,由“词”“梅”“酒”“情”“魄”“梦”六个部分构成,俨然一部李清照文化史,其中“梅”“情”二节,不啻是文化散文,更是学术随笔,讲女性,论男权,说口唾、辩再嫁,作者对笔下人物的研究毫无疑问是深刻的,所倾注的感情更是血泪和之,可谓情感丰沛,理性灿然。

 

     秭归是个极易让人萌生文化乡愁的地方。山水是大自然给予这座小城的慷慨馈赠,在这座城市的精神史上,屈原和王昭君无疑是两个最具山水品格的城市人格符号。如果说屈原更多的具有山的品格的话,那么王昭君则充分显示了水的品性。屈原和王昭君都是大智、大仁、大勇者,诚所谓钟灵毓秀,地灵人杰,峡江的山水赋予了他们智者的慧心、仁者的情怀以及勇往直前的人格特质,并且,二者的品格互为补充,相得益彰,在历史积淀中,渐渐形成了这座小城刚柔相济的城市个性。我希望看到的是,无论梅子,还是当代秭归作家群,秉承这片土地的文化精神,逐渐形成个人的独特风格和浓郁的地域特色,而文化乡愁,应该是一种不竭的思想资源,毕竟,文学的根,在大地,更在历史的深处。

 

 

  最后修改于 2021-05-24 15:57    阅读(?)评论(0)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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